真砂

一个童话(

原梗来自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记忆中和往日一样沿着河川前行，黄昏的街道上行人渐渐稀少起来，他在和什么人分别之后走到了这里，离着预定的轨迹越来越远，从这里望去，青烟一样微弱的火焰从河岸燃起，那火焰既寂静又冰凉，黑夜比想象中更快速的到来，天幕无声的下降，又因为挂起的星星明亮起来。

 

 皎白到几乎透明的月亮在云朵里浮浮沉沉，周围漂浮着一片发光的颗粒，遥远的天之河由远到近的贯穿着。他想起黑色的巨大星座图，那是一条自上而下朦胧一片的白色地带，有人说像河流，也有人说像牛奶流过的痕迹，远处是朦胧可见的桥和冰冷的草地，那白色的发光微粒是星星，在他眼里，星空就像是山丘一般，存在着风铃草和野菊花，有着茂密的松林和汇集到一处的灌木，总有奇异的花朵在放出馨香似得灿烂盛开于周围。潮湿的雾气汇聚了又散去，他朝着触手可及的星星伸出手，那个时候，他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到底是朦胧一片的星星，还是一大片烟雾呢？

 

他听见了由远到近愈来愈清晰的汽笛声，像是低低的呜咽，中岛敦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不知何时变得朦胧的三角标一般的天气轮柱，正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的明明灭灭的灯火，渐渐地，天气轮柱的灯火变得清晰了终于凛凛然的不再动摇，然后就如刚刚煅烧出来的青色钢板一般，挺直而飒然地站在天空的原野上。如同画卷一样的风景随着雾气的散去在他眼前展开：宽阔的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夜之平原，树木宛如波涛一样起伏，灯火像是驻足停下的蝴蝶敛翅在此处栖息，远处是美丽到不可思议的河川，他看的极远，甚至能看见荡漾的水波和其中跳跃的和新织出的绉纱一样洁白的大鱼，低矮到伸手就能摸到星星的天穹。不知从何处传来不可思议的声音：“银河站，银河站到了。”刹那间眼前一片明亮，数千繁星划过窗外，中岛敦眼前的世界唰的一下光华灿烂，让他不由自主的揉了好几次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水晶一样闪闪发亮，灯光被稀薄的雾气缠绕着，玫瑰色的夜空向远处蔓延变成深紫，像是一块绒布，银线在上面蜿蜒曲折的行走——那是一道铁轨。银河愈深愈远的地方，星星大量的群聚，铁轨正是通向那一片模糊的白色。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乘坐的火车一直在加速向前奔驰着，从窗外掠过的光一次又一次擦过壁板，照亮蓝色天鹅绒的椅背和有着漂亮花纹的榉木桌，印着横条的灰色墙壁上有着闪闪发光的黄铜扶手。光再一次掠过对面的椅背时，他才发现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褶边衬衫的男孩，正端坐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外面的风景，阴影深深的扫过他的鼻梁和那双有着纤长睫毛的眼睛，中岛敦骤然间眼眶发热，烧的他想要闭上眼睛。

 

那是芥川。

 

骤然间的喉咙发紧，像被铁丝箍住了声带，一个字也吐不出。

 

 

为什么会眼眶发热呢，为什么会想流泪呢，那种不知所措是从何而来，明明他们才刚刚分别不久，在河畔互相道别离开，这种奇怪的心情真是前所未有，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再往前的事了，只能惴惴不安的坐在座椅上，芥川偏过头看他，神色和往日无异，中岛敦看着他的眼睛，一切的一切他统统忘了问，“别的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和芥川待在一处。”他这样想着，看向窗外，那里的景色并没有多大变化，月亮像是消失在了天上，所见之处只有绵延不绝的星，沿着铁轨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的亮起，由后向前蔓延，连成一道温柔的线，芥川拿起膝盖上的圆盘，那是一张让人叹为观止的地图，海蓝色的厚玻璃上有着各种颜色的镶嵌上去如同繁星一般的宝石，上面流淌着河流一般的银色线条，镂刻出不一样的微小三角标，像是代表着湖泊，海岸或是森林。芥川看着发出惊叹声的中岛敦出声询问：“你没有拿到这张地图吗？”再自然不过的语气仿佛这是这趟旅行的必需品，中岛敦不好意思的摇头，芥川把地图递给他，从这里能看见从河岸飘摇而过的芒草和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银河河岸，那些穗子随风摇曳出一片波浪，芥川出神的望着那摇摆不定的银色波涛，银河的水仿佛不存在一样清澈，只有星点的光投入水中时，才会看到宛如彩虹一样五颜六色的光芒荡漾闪烁其中，像是宝石被投入水中。火车寂静的随着风的方向向前疾驰，转眼间他们到达了一片原野上，铁路正沿着白色银河的左岸向南徐行，越过无数闪烁着的三角标，火车行驶在翻飞的芒草和流淌的银色辉光中，仿佛就那么永无止境的，一直奔跑下去。

 

中岛敦把地图还给芥川，后者一言不发的放在了面前的桌上，远处，焕发的灯火从地平线升腾而起，盈盈明澈的花朵在铁道左右开放。他看着那些盛开着的绚丽紫色龙胆花，小小的花束簇拥成一团，光滑的花瓣上仿佛燃烧着磷光，鼓鼓的花苞仿佛充盈的生命力正温暖的吐息着。

 

火车又通过了另外一片放着光芒的龙胆花丛，就这样一丛接着一丛，许许多多龙胆花的黄花底盘如同涌潮如骤雨一般从他们眼前经过，那些落到后面的花们如烟雾般燃烧站在那愈加热烈的放射着光芒，像是融化的热蜡一样滴下闪闪发光的泪滴，转眼间便不见了。

 

他们途径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美景，闪着光的冰棱似的发出美好光芒的银河河底，矗立着耀眼十字架的金色小岛，他们途径那时凛然而神圣的光照亮了整个车厢，信徒们拿起玫瑰念珠低声呢喃，他们也忍不住和其他人一同站起身来祈祷，对岸朦胧的发着蓝白色的光芒，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风翻飞的天之芒草茂密而绵延不绝，倒映着天空颜色的盐湖，素白色的结晶体仿佛冰雪，芥川脸上并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但他本身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感，中岛敦莫名感到了一种遗忘了什么的奇怪情绪，也沉默了下来。

 

随着火车驶长桥，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在这温暖而沉默的云海上中岛敦提出了很多注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下一站会有怎样的景色呢？那些挂着银色丝线的星星从何处前来，又将去往何方呢？滑向破晓白夜的光呢，它们是因为实现了某人的愿望而消逝的星星吗？窗外从原野变成山崖又变成原野，芥川对他的大部分问题都并未认真回答，只是偶尔加上两个低低的“嗯”，但他的目光一直随着中岛敦而跳跃移动，偶尔也瞥向窗外无尽的星河，中岛敦不知道何时坐到了他身旁，一点一点摸索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里扣紧。

 

他看到了远远出现在前方的站台，像是一只天鹅展开双翅浸浴在天之河中，又像是被镶嵌在天幕上的不灭灯塔。车厢内一片明亮，高耸的栏杆抬起，绿色的信号灯和模糊的白色柱子急速的在外面一闪而过，灯光在这等景象中都变得暗淡失色，暗淡的仿佛将熄的烛火，月台整齐的边缘渐渐出现在眼前，光晕逐渐扩大将他们吞没，下一秒他们就到了了那庄严的钟楼面前，古铜色弯曲的指针指向十一点，铜质标牌上写着火车下次开动的时间，车上的人似乎一同下了车，暗影渐渐显现，车厢里空荡荡一片。

 

“一起下去看看吧。”中岛敦和一旁还在看着窗外的芥川说。

 

芥川跟着他站起身来，在中岛敦身后跟随着他，两人手拉着手，一同跳下站台朝着出口奔去，那里点着一盏明亮的汽灯，但是空无一人，他们继续前行，前方是一个广场，有个小巧的喷泉，里面流淌的水仿佛和银河来自一处，看上去比玻璃还要透明，闪烁着五彩的微光。一旁的大道笔直的通向银河，向那片模糊的白色延伸而去，两个人并肩前行，沿着那条道路走去，他们的影子互相交错，又渐行渐远，像从一个顶点延伸出去的两条射线，注定分离。前方是一处沙滩，那些沙子像是雪白的盐粒，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渍，芥川拢起一把沙粒，放在掌心里细细观看，那不是砂砾，是水晶一样的东西，刚玉，红玉，半透明的石英，掺杂着云母薄片，其中燃烧着晶莹剔透的火焰，发出青白色的光。那完全透明的水确实是流动的，会随着手的拨动着水花逐渐显现出水银的颜色，像是摇曳的烛光，河岸中的沙洲是流动着的岛，中岛敦想起了那在极北的海中的巨大浮冰，波浪中发出青蓝色的光，燃烧着透明的火焰。河川的上方是生长着芒草的石崖，那上面有着五六个黑色的人影，芥川矗立在此处不动，中岛敦感觉他都快和风融为了一体，他们望向对岸，明明是齐平的河岸，却能望见像是蛛网一般的城市的倒影，拔地而起的高楼在那渺茫的一边，桥上的纤细绳索似乎随时会被飞鸟扯断，停泊在码头的船发出一声比一声渺远的汽笛，像是在呼唤什么人。他们坐在了沙滩上，听着隐约传来的鹭鸶叫声，那些拥有纤细双腿的鸟类在湖心优雅的行走，不受任何风浪的影响，可它们收敛翅膀落在沙滩上时就会像雪一样融化，消弭成一团，中岛敦看的目不转睛，芥川手中握着一把沙粒，在他看来，那边只有风和水，和一片空旷的天空。他转过头去听那催促的汽笛声，那遥遥可以望见的钟楼指针已经指向了一点，他拉起恋恋不舍的中岛敦朝着车站奔跑，两个人像风一样跑着，脸不红气不喘，甚至膝盖都不曾发热，唯有每次踏上坚硬的地面时才有一点奔跑的实感。

 

两人一齐在快要迟到时跑向校门口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中岛敦却有种罕见的不安感，往日的场景似乎缩减到仅有一次，次数用尽就会消失。

 

他模糊的希望永远不要到达目的地。

 

“要是能一直这样，一起奔跑下去就好了，哪怕不知道终点在哪。”中岛敦这样想着。

 

他们跑过了之前的广场，温暖的光晕渐渐变大了，将他们吞没进去，转眼间两人就已经坐在了之前的座位上，他们一齐探出头去，望着之前跑来的方向。

 

车厢中依旧是暗淡的深蓝色，他们离开那光亮的白昼火车站，乘着天鹅的翅膀前往黑夜的松林，银河在火车旁边湍急地流淌，不时闪过亮晶晶的光芒，微红的瞿麦花遍地盛开，火车终于沉稳下来，慢慢地继续往前去。那拥有着美艳蔷薇香气的绚丽烟花在空中盛放时中岛敦朝着窗外探出头去，明暗不一光斑落到芥川的面庞上，那双眼睛也有了神采，深色的虹膜上面亮起光点开出金色的花来。烟花消逝的时候，在广阔寂寥的桔梗色天空上，看到了和刚才一样的鹭鸶，像是纷扬不断地大雪一般降下，仿佛燃烧过后留下的白色灰烬。火车渐渐上升，轨道朝着更上的天空延伸，银河被抛在了很远的后面，看起来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再向下望的时候，光像流动的水波，太阳和地球浮于其中，像两颗紧紧相挨的玻璃球。他趴在车窗前，久久的望着那寂寞的星河，像是光带，像是灯火的河流，闪闪发光，汇聚成汪洋的发光的海洋，那是梦境一般的风景，让人想起风想起雨露，想起霜花，想起被屋瓦分割开的无数阳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从里面看见，天鹅一般的列车，优雅的抬起翅膀，向着天际滑行而去，铁路向前伸展，繁星划过窗外，他盯着那些出现又消逝的星星，至于短短的一霎，带着无数的光朝着某个方向奔去，消逝在他的眼中。是谁的愿望实现了吗？为何那些星星消失的那么急那么快，像是逃脱牢笼，他急切的注视着那些四散的星星，像是能从里面得到答案，无数远来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巴朝他们奔来，像是深海中的鱼群朝着光前行，组成一片绚丽多变的旗帜，那样炫目的光飞奔而来，他把一切都忘了，只能呆呆的看着它们从眼前经过，前往过去，前往他的来处，前往那已经被抛下的人间。

 

这个时候他突然无比渴望和芥川说话，什么都可以，哪怕是重复过无数次的小事，极尽无聊的话，也请说些什么吧，哪怕就在此分离，至少请跟我说些什么，那种渴望诉说的滚烫充斥着他无法言语的心脏，随着时间一同生长。周身的一切都在无声的啜泣，血液在哗啦啦的长流，贫乏和无力感一同出现，他找来找去，又不知道伤口在何处。

 

在视线的尽头可以看见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塔，被剔透彩色花窗所包围起来的高耸的建筑物给人一种神圣却恐怖的感觉，塔的周身飘起惨白的雾气，像是笼盖大地的罩纱，与之相反的下游的山谷可以看见一大片绿色的茂密树林，树上结着散发着赤红光芒的圆圆的果实，那树林的中央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美妙乐音，仿佛音符溶解在风中一般，聆听着那样的音乐，不禁让人想到面前仿佛有一大片黄色和明亮绿色交织的原野。一种平静的幸福在他心中充盈了起来，像是在摇晃的电车上的度过的温吞早晨，坚信着太阳升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早晨，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感逐渐消散了，他听见了三角铁和铃鼓的声音，赞美诗渐渐响起，不知为何芥川站起身来，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去听那逐渐高起来的赞美诗声，他们额头相抵，眼神相交，芥川的发梢蹭过他的脸颊，白色衬衫微微散发着松脂的香气，这种香气比响个不停的赞美诗更加让他头晕目眩，远处晦涩的天空雄雄燃烧了起来，灿烂的金色光彩夺目，声势浩大的歌颂声停下了，雾气也开始消散，一切都像残雪一般消融了，只有那远去银河的涛声听得真切。

 

他想起了黄昏之时两人分别的场景，宛如潮水一般的人流将两人冲散，不得已的分开，他尽力踮起脚朝着那边的芥川挥手，然后——

 

一片空白。

 

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

 

空气中传来低叹，回声在他们和沉寂之间编织每一个音节，彗星呼呼叫嚣着而来，远行而来的日与夜支离破碎，轻轻的融化到这片天空中。